塌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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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雨 | CERCA e Ricerca [ Ⅰ- 全 ]


 

 

 

 

- CERCA e Ricerca  ·  寻踪匿迹 -

 

 

 

 

 

 

Ⅰ . Dell'amore non Ricambiato

送给我望而不及的你

 

 

 

 

 

 

~~~~~~~~~~

 

 

 

十一月的初冬。

干燥空气里夹杂着渐冷的风,风里有落叶被秋末雨水洗刷过后残留的味道,已然干涸的。

 

不过有阳光,一切还是显得平和而温暖。

尤其当这样好的天气还是一个悠闲的周末。

 

转过那条热闹的大街,第三个路口向左,行人变得稀疏。

这称得上是个明媚的午后,石砌路面上不长不短的影子牵连脚步。

那影子惊起了路边啄食的麻雀,它们扑腾着小小的翅膀四散而去,只在路边的台阶上留下一块金黄的面包屑。

 

每每遇到这样的情景,少年总是会有些许的歉疚感。

他打断了鸟儿们愉快的用餐。

 

其实它们并不用逃走。

他可以再走得小心翼翼一些,安静的不去打扰。

 

可很多时候,也许你并无恶意,回报你的大多也是防备与警觉。

这大概是所有动物生存的天性。

 

少年眨了眨眼睛。

如果要让这世界上的防备和警觉降低10%得需要多少人间温暖,他无从计算。

这个问题,大概也没有任何一本教科书能为他解答。

 

他的步子在越过那团面包屑之后没有多远的地方停下。

干净简单的玻璃门,黑色的拉手,漆着同样黑色的金属门框把那家小店里的景致装成了一副画。

画里有一个深色木质的吧台,简单得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

吧台里的人有着修长高挑的背影,在玻璃上的反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他抬手推门而入,门顶的铃铛发出悦耳的清脆响声。

像是代替着这家店沉默寡言的老板说着那句从没说过的欢迎光临。

 

店里弥漫着醇厚的咖啡香,合着暖气恰到好处的温度蒸腾。

少年走到吧台边,身后的玻璃门晃动着复又合上。

 

画中人转过了身。

那张精雕细琢般好看的面孔刚巧落入一片倾斜的阳光中。

就像是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安静且高傲的陈列在美术馆的中央。

熠熠生辉,叫人百般景仰。

 

而同一片阳光中,少年露出干净的笑容。

这个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说起。

 

 

 

~~~~~~~~~~

 

 

 

“喝什么?”

 

老实说,这样一个表情冷漠甚至是有点傲慢的人并不适合从事服务业。

穆玄英回头环顾了一下整间店,空余的位置并不多。

他每次来都这样,所以,这家名为‘CERCA e Ricerca’的小咖啡馆能有这么好的生意完全得益于这位老板的手艺,当然也可能是长相。

 

“Macchiato .”

他回答时可以说是笑得一脸灿烂。“外加一份点心。”

 

冷漠的老板点了头,转回身继续去做他的事情。

穆玄英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了速写本和几只铅笔。

 

 

大约是从两个星期前开始,他成了这家店的常客。

不久前他上课的画室搬了一次家,从那时起每天放学几乎都路过这里。

 

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画画,家里那个对他视如己出的养父便把他送进了城里颇有名气的美术班。

眼看着自己没有几天就要18岁,这么算算,也学了十年。

 

十年。

十年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十年可以把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变成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可以把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变成一个锋芒毕露的青年。

 

穆玄英用十年的时间练了一手好画。

当然,作为一个学生来讲,他也可以称得上各方面都很优秀。

 

这怎么也算得上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起码他的养父总喜欢拿这事儿在同事面前称道。

 

他今年上高三。

比起那些日夜补习的同学来说,此时坐在咖啡馆里悠闲的渡过一整个下午几乎是惬意得奢侈。

 

他大概就是那种天生擅长学习的孩子。

除了每周两次的绘画课程,他从没上过一次学校课程额外的补习。

不过成绩却始终是名列前茅。

再加上清秀的五官爽朗的笑容,整个人散发着活力却又乖巧礼貌。

从小到大都讨足了老师们的欢喜。

偶尔有那么几次调皮捣蛋,也都顺理成章的被纵容了过去。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好孩子的特权’了吧。

 

 

此时阳光正好,暖烘烘的落在他的速写本上。

没有多久便把本子上的黑色金属圈晒得微微发热。

 

他脱了那件帽边儿上带了一圈米色绒毛的厚外套。

深蓝色的布料挂在暗红椅背上,刚巧搭配出了他喜欢的色调。

 

事实上,这整间小店,不管哪一个角落,他都很喜欢。

大小刚好的方桌,胡桃木的桌面,深褐色的木纹流畅又精致。

 

所有的摆设都简洁明了,没有一样多余,却丝毫不显得单调。

和椅子一样暗红色的墙面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张黑白照片。

依旧是胡桃木的相框,框着一片安静的街角。

 

而最巧的是,那个街角,穆玄似乎英真的记得,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在哪儿。

 

 

 

~~~~~~~~~~

 

 

 

“你的Macchiato和Sfogliatella . ”

 

老板把玻璃咖啡杯和一个白瓷碟子装着的圆形千层面包放在自己桌上时,长发从他肩上簌簌垂落。

 

标准的意大利语发音,语气和那杯散发着温暖香味的咖啡格格不入。

他声线偏低,冷冷清清的像是夹杂着冬天的雨水,落在玻璃窗的雾气上向下流淌。

而透过水痕看清的是窗外一片灯火迷离的夜色。

 

可现在是午后,一天中最温暖的时间,晴空万里。

阳光照在他卷起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凸起的腕骨下阴影分明。

 

“谢谢。”

穆玄英礼貌的微笑,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是双过于深邃的瞳眸。

再短暂的对视仿佛都能把人看穿。

眼尾挑起凌厉弧度掩在长长的睫毛下,像只野生的北极狐。

 

 

似曾相识。

 

他好像能在记忆中探寻到一个十分相似的影子。

然而在他的印象中,那却是十分温柔的。

 

挥之不去却又捉摸不清。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样的话要是真说出口绝对会变成老套又粗糙的搭讪。

性质就跟同学经常开玩笑说的那句‘小姐你的男友掉了’一样糟糕。

 

穆玄英想到这里时忽然的打了个寒颤。

 

对方可是个看上去又凶又高冷的男人。

搭讪这种危险的想法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再回神时不大的角落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位老板放下了杯盘之后没有一句多话的回了他的吧台继续忙碌。

 

穆玄英翻开速写本。

那本子不算新,到空白处时米色的纸张已经翻过了三分之一。

 

草草掠过的几页里有树、有鸟、有宽或窄的街道。

还有这间咖啡馆。

 

画画的人之所以画画,就是想要把喜欢的东西描摹或呈现出来。

 

他记得老师曾说过,在没有相机的时代,绘画是为了记录。

画家们致力于写实,想要把世界描绘得更加真切。

那后来,无数的努力似乎都在一夜之间被小小的胶片所取代,再没有什么画笔能比复制的影像更具有说服力。

于是绘画在挣扎与洗礼中蜕变,笔触直指那些肉眼所不得见的东西。

比如想象、比如意境、比如人的灵魂。

 

这是件神奇的事情。

人发明了相机,相机超越了人。

紧接着,贫乏的影像被人厌倦,相机开始效仿绘画,从单纯的相片成为了所谓的摄影。

从此以后两者并驾齐驱平分秋色。

 

穆玄英也喜欢摄影。

不过对于一个每天奔波在上学路上的高中生而言,那些长枪短炮三脚架,确实缺乏了太多亲和力。

 

他拿起铅笔来,原木色的笔杆在手指上灵巧的转了几圈,视线在不大的咖啡馆里兜转。

寻寻觅觅却又漫无目的。

 

速写本倾斜成他最习惯的角度靠在桌缘。

他看着推门而入的外国中年摘下巴拿马帽走到吧台边和老板攀谈,一副熟识的样子。

老板礼貌的向他点头,脸上表情没有太多变化。

 

不多时,一个小巧的Espresso杯被放到吧台边缘,外国中年站在原处端起杯子。

那是个意大利人。

 

穆玄英想起了小时候。

印象中大约是五六岁的年纪,他在那个国家生活过一段时间。

只有他们那的人,才喜欢站在咖啡机边上,几口喝完付钱就走。

 

CERCA e Ricerca 大概是他回到祖国大地后进过的最正统的意式咖啡馆。

不多的座位,不长的Menu。

 

当然,也有它自成一格之处。

这家店,每天只供应一种点心,你除了要或不要,没有其他选择。

 

 

穆玄英觉得,这间店的老板应该是一个性格强硬且严谨的人。

他不喜欢多余的摆设,不说多余的话,也不会给人多余的选择。

但那些他所提供和展示出来的部分,都足够的精致和完美。

 

他看着那人轮廓鲜明的侧脸,看他抬起手臂把过腰的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

鼻梁到嘴唇,下颚到颈凹,喉结再到锁骨。

 

视线所及,笔尖在纸面上摩擦,留下深灰色的痕迹。

短短几分钟,简洁的吧台连同着里面的人一起被搬进了速写本。

 

穆玄英眨眨眼睛。

他需要一些细部的刻画,可他只能坐在远处。

他想,下次再靠近的时候,一定要记住他的样子。

 

 

 

~~~~~~~~~~

 

 

 

学习能力强的人通常都有一些共性。

比如敏锐的观察力和较强的记忆力。

 

穆玄英后来再去CERCA e Ricerca 的时候,就着站在吧台前点咖啡的那一分钟时间紧紧的盯着老板的脸看了几遍,再坐进他的小角落拿出速写本添添改改,他那幅画里缺失的细节就都完满的补全了。  

 

那真是个好看的人。

超一级大帅哥!

完全超越那些无聊偶像剧里的脑残小鲜肉。

 

他一边在心里赞叹一边在画稿上写下了完成的时间。

眼神仍然朝吧台的方向飘忽着。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

你抬头我也抬头,视线交汇。

 

他也没料到老板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朝他这边看一眼。

这毫无预兆的短暂对视让他莫名的紧张,以至于老板端着咖啡和甜点径直朝他走来时心脏砰砰直跳。

 

不知道为什么。

那感觉和上课开小差在课本上涂鸦被老师抓包出奇的相似。

所以当老板在他面前停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时,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把手里的速写本扑到了胸口上。

 

于是乎,他第一次看到那个人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就像在看着个做了什么蠢事的孩子一样,忍俊不禁。

 

穆玄英觉得有些窘迫。

他想尽量自然些把贴在胸前的本子放下,可一想到上面画的正是在笑他的人,越发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

 

手足无措。

他想低下头,可视线偏偏被那扬起的嘴角钉住,怎么也无法移开。

只看着那人放下杯盘,抬手落在自己头顶。

刘海被揉得在眼前晃动,他感觉到那只手掌心里稀薄的温度。

 

叫人十足安心的触感。

有什么东西蓦地在脑海里湍急回溯。

游鱼一般,只露出一个粼粼的影子,便飞快的溜走。

而他依旧无法捉住。

 

 

 

~~~~~~~~~~

 

 

 

时间有些晚了。

咖啡店里陆续有客人离开。

 

穆玄英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栗子蛋糕,不知道发呆到了哪个世界。

 

老板的笑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神情。

 

他的笑是十分浅的。

眼尾嘴角的弧度都那么微妙。

 

淡漠,温柔,却又似乎带着些几不可查的伤感。

说不清那种伤感是他冷漠表情的残留还是本源。

然而排除那些冷漠或者伤感,余下的温柔或许才是这人最原本的面貌。

 

这样的人总是让人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揭开层层帘幕去探究他的内心。

 

 

穆玄英放下叉子,速写本上那张纸擦了又改改了又擦,终究是无果而终的翻了过去。

他发现那个笑容,他怎么也画不像。

 

“喂,你还不回去?”

夜色一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穆玄英吓了一跳,猛的抬起头。

老板端着几个空杯盘从他身后走过,问话时也并没有停下的走回吧台。

 

他回头环顾四周,整间店已经只剩下他一个客人。

落地窗外街道空空荡荡,路灯投下昏黄的光。

店里只听得到收拾杯盘发出的清脆碰撞声。

 

他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

 

“啊……对不起,我这就走。”

穆玄英赶紧收拾起他弄得满桌都是的橡皮屑。

 

“你是学生吧,没有门禁?”

吧台响起哗哗的水声。

 

这是老板第一次跟自己搭话。

他突然有些紧张,稀里糊涂的把桌上的铅笔碰到地上。

一声脆响,他似乎都听到那笔芯肝肠寸断。

 

“我、我忘了带钥匙……家里没人…所以……”

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来说,这种解释毫无意义。

他明明可以说句是的,足够诚实。

可不知为何就为自己辩解起来,像是不想被这人认为自己是个半夜不回家的问题儿童。

 

“不是离家出走就好。”

 

“哈哈怎么可能……”

穆玄英挠了挠头,看着老板端了个盘子走到自己面前。

 

两块栗子蛋糕。

和自己刚吃完的一样。

 

“给你当宵夜。”

他把盘子放到自己面前,顺手收掉了桌上的空杯。

 

“这样…不好吧……”

穆玄英的脸忽然红了一下。

“我不能这么白吃你的蛋糕……”

 

“反正是卖剩下的,你不介意的话。”

 

“怎么会介意、只是……”

 

“如果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帮我把杯子洗了?”

老板回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

 

穆玄英愣了一秒,转而眉眼一弯笑开了。

“好!”他挽着袖子就站起身来,一副说干就干的样子。

 

“我开玩笑的。”老板有些好笑的看了一眼他,兀自转过身去。

他赶紧跟上,“老板你就让我帮点忙吧~这样我能吃的心安理得些~”

 

老板回过头,正对上他乖巧灿烂的笑,竟然露出些没办法的表情。

“那就交给你了。”

他把杯子往穆玄英面前一递,抬手指了指水槽。

 

这孩子把脏杯子一捧,却像得了糖一样,乐颠颠的就去洗了。

老板靠在吧台边看着,有些不明所以。

 

 

水声淅淅沥沥。

合着穆玄英哼着的小调,愉悦轻快。

 

“你家没人,你今晚怎么办?”

老板打开了磨豆机,滋滋的响声中咖啡豆被研磨成细粉,香味扑鼻。

 

“啊……叔叔今天加班,说是回来了会给我打电话。”

穆玄英关上龙头,抖了抖杯子上的水。

“老板你要关门的话,我就到去其他地方等。嗯这个洗好了,要放在哪里?”

 

“旁边的架子。”

老板把咖啡粉填进滤柄,拿了夯压锤熟稔仔细的开始定型。

穆玄英放好杯子转过身来看着,就见那人修长手指带动着锤柄平稳的旋转。

 

“你就在这里等吧。”

说完,他把夯压锤放到一边,拿了牛奶往小巧的钢杯里倒。

 

“诶?”

穆玄英抬起头来看他,这次,那张侧脸近在咫尺,依然没什么表情。

他抬手把鬓发顺到耳后,开了蒸汽阀打着奶泡。

牛奶在钢杯里旋转,开始慢慢升温膨胀。

 

“太晚了不安全。”他说。

 

穆玄英愣了愣,这话在他心里忽然的就扩散开来,暖融融的一片。

一如他的猜测,眼前这人根本就不像脸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而比意料中还要温柔得多。

 

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店老板会为了一个无处可去的客人留门到深夜。

穆玄英觉得感动,他甚至想给人一个大大的拥抱以示感谢。

可忍了忍,还是只动了嘴巴。

“谢谢老板!”他语气十二分的诚恳。

 

 

咖啡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深棕色的液体伴随着泡沫流进纯白的瓷杯。

Espresso散发出温暖浓郁的醇香,在这个安静的冬夜里弥漫。

 

满是泡沫的牛奶被缓缓的注入咖啡中,钢杯轻轻摇晃。

灵巧又迅速,咖啡表面被画上了叶子的图案而后递到自己面前。

 

“你可以叫我莫雨。”

 

“谢谢莫雨哥!”

穆玄英接下咖啡。

他感觉对方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笑容。

 

“下次再这么粗心就把钥匙拴在脖子上。”

 

“诶?这个……”

 

“去吃东西吧。”

 

“……嗯!”

 

 

 

~~~~~~~~~~

 

 

 

书本里的故事之所以是故事,是因为你总能在最开始的时候知道它如何起笔。

也可以偷偷翻到最后,提前知道它的结局。

 

生活却不同,即使生活也是一个接一个不停串联的故事。

可你并不能预见开端,也无法预知结尾。

 

就像穆玄英也从来没有料到,那家咖啡店里高冷的老板有一天会请他吃卖剩的蛋糕,温柔的收留他到深夜,甚至为他煮了一杯免费的Cappuccino ,还破格的给他加了一大勺蜂蜜。

 

更没有料到的是那之后的好几天里,他总是无时无刻不想起那位老板的样子。

他的长发、手指,还有笑起来时微垂的睫毛。

 

莫雨。

 

那无疑是个好听的名字。

就像他的人一样。

 

润物无声的温柔,即使看上去阴霾冰凉。

冬雨一般。

 

 

“喂,玄英!”

 

穆玄英是被忽然拍到肩上的手吓得回了神。

前座同学眼神戏谑的看着他。

 

“怎、怎么了?”

“你最近是谈恋爱了吗?”

“诶?!”

“你看看你,每天不是发呆就是傻笑的,整个人像个花痴一样。”

“哪有?!”

“刚刚就有啊!”

 

穆玄英张着嘴,抬手摸了摸脸。

花痴?他真想问哪个女同学借个镜子来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

 

手心下的脸颊有些发热。

刚巧周围几个人都凑了过来。

 

“什么什么?玄英有女朋友了吗?!”

“呜哇为什么这种好事轮不到我!”

“二货你也能跟玄英比啦!十项全能颜值高,人比人气死人咯!”

“喂……你们……我真的没有……”

“你们看!这个人还脸红!”

“啊啊啊啊!!快老实交代是哪个班哪个学校的啦!!”

“我赌一张点卡是个可爱系的萌妹子!”

 

真是百口莫辩的感觉啊。

况且敌方还七嘴八舌。

 

穆玄英捂着眼搓了搓额头,完全没有办法回答。

 

该死的脸红。

现在就算再怎么否定也没有人相信吧。

 

于是他背一弯把整张脸扑进了桌上摊开的习题册。

周围的人还在哇啦哇啦的说着话。

他无比盼望上课铃声立刻马上响起,即使现在才刚开始午休。

 

“哎~为了庆祝玄英找到女朋友,今天去我家看电影吧!”

“哦哦哦是那种电影吗!”

“喂喂你小声点啊!玄英也一起去吧~你可是主角啊!”

“我才不去……”

“是爱花沙也哦!”

“绝对不去!”

“啊哈哈哈不是刚好补充一点相关知识吗?!”

 

为什么话题会朝着这种不健康的方向发展啊!!!

穆玄英抬起头来一脸快要崩溃,趁着那群躁动青春期色男热火朝天讨论AV女优的空档迅速逃离现场。

 

 

又是一个十足晴朗的好天气。

穆玄英贴着操场边缘的围墙一路走,阳光在脚下画出一圈小小的影子。

冬天的阳光不管多强烈,都是温和的。

 

他百无聊赖的穿过篮球架,绕过粗壮枝干上光秃秃的悬铃木。

白色围墙外是他平时走的那条小路。

再往前一个路口就可以看得见CERCA e Ricerca 。

 

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两个小时。

他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几步走到墙边用力一摆手臂高高跃起,轻巧的攀了上去。

 

手掌传来一阵痛,大概是瓦砾或者其它什么尖锐的东西。

等他翻过墙头落地时,已经擦破了一道口子。

 

他咧着嘴甩了甩手,血珠子顺着指尖滚落。

这下惨了,好像有点深啊。

 

现在再来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翻墙好像已经为时过晚。

他左右看看,还是决定先去附近的药店买个创可贴什么的。

 

然而还没走几步,身后响起一声不大的汽车喇叭。

深红色的车子以极慢的速度在他边上停住。

车窗落下,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逃课?”

那人摘下墨镜,看他的眼神有几分玩味。

 

“诶?!莫雨哥!”

穆玄英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人生难得的一次翻墙刚巧就会被这个人撞见。

这可怎么解释才好,他可是千真万确的好学生。

 

“你手怎么了?”

“呃……刚才不小心。”

“先上车。”

 

莫雨似乎并不打算过问什么,只是俯身开了副驾的车门。

不管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带着命令的意味,让穆玄英感到无法回绝。

于是他乖乖坐上车。

 

那种熟悉的脸颊发热的感觉比起先前在教室里还要强烈。

他低着头,紧紧捏着手掌上的伤口。

血顺着指缘往外冒着,他赶紧把手再倾斜一些,生怕它滴下去弄脏车里的地毯。

 

“放开。”

 

莫雨就是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他。

容不得什么挣扎,穆玄英的手被拉开,伤口就被人看了个清楚。

 

那个时候他感觉心跳是停止了的。

不是因为对方那一声啧舌,也不是他忽然皱紧的眉头。

 

是那双手。

冰凉,却又十分有力。

 

那种触感在一瞬间穿透皮肤深入骨髓,惊心动魄。

他几乎要打出个寒颤来,可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处。

 

那便是这个人的触感。

冰冷到让人心疼,却又那么坚定沉稳。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想把那双手紧紧握住,哪怕给他一点点体温。

可他终究还是理智的。

 

“那个……我没事的雨哥,只是擦破点皮……”

他尽量扯开一个笑来,却被人挑起一眼全都压了回去。

 

“按着。”

莫雨继续对他下着命令,他只得听话的照做。

 

 

 

~~~~~~~~~~

 

 

 

恋爱……吗?

 

穆玄英望着自己手上纯白的绷带出神。

那绷带是莫雨帮他缠上的。

 

疼吗。

还敢翻吗。

 

他坐在课间嘈杂的教室里,却仿佛依旧置身于安安静静的咖啡馆。

阳光落在地上发出细密泡沫破碎般的震颤。

 

那人的声音始终都在耳边盘旋。

像一场怎么也停不下来的雨,窸窸窣窣,落个不停。

 

恋爱到底是什么呢?

真的是像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吗?

 

对于一个人无法遏制的想。

不是想念的那种想,也不是肖想的那种想。

只是单纯的,无时无刻不想起他。

 

声音、样貌、冰凉的手。

想要握紧,想要拥抱。

再或者,是想要亲吻他的。

 

可无论拥抱也好亲吻也好。

那种想,都是单纯的。

 

如果说那是一块冰,他捧进手心里,也仅仅只是想要融化它。

想要让它化成水,因为那才是它原本的形状。

 

这算不算是恋爱,穆玄英说不上。

可他不得不承认,那真真切切的可以被称之为喜欢。

 

他喜欢上了莫雨,这大概是已经无法否认的事实了。

可他心里却是异常平静的。

 

一如他曾途径过的任何一条平凡街道。

他走过,迈步,惊起尘埃或者飞鸟。

那都是顺理成章的。

 

而他坐在咖啡馆柔软的座位上时,一切好像倒转录像那样掠过他已经看过的某一个片段。

是梦境迷蒙斑驳温暖,他应该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嘴里嗲声叫着谁的名字。

有微笑在回应他,光影扑朔。

 

 

我觉得,莫雨哥你……真的对我很好。

 

开口时那人在他手上缠过最后一圈纱布,系了一个小而紧的结。

他没有说话,细微停顿就让人觉得像是想起了些什么。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不,没有。

 

 

 

~~~~~~~~~~

 

 

 

穆玄英从未想过自己笔直的人生会在十八岁的前几天赫然跑偏。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觉得,他的初恋应该就像所有校园少女漫画那样清纯的展开感人的结束。

 

但总有那么一个词亘古不变的阻挠在全人类的人生道路上。

就跟它挺立在成语词典中的地位一样。

 

叫做世事难料。

 

还有那么两个词也一直横陈在那里。

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弄清楚其中的区别,哪怕它们之间隔了差不多一整本词典的距离。

 

一个叫喜欢,一个叫爱。

 

当然,穆玄英也搞不清楚。

不然他也犯不着特地跑到学校图书馆去搬弄那本巨大的纸砖块。

可惜的是,查了也白查。

 

这应该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

最起码他读过的每一本书每一个故事里,都有着对情感不同的定义。

所以那种定义对于他而言,理应是不同且唯一的。

 

但他觉得,在他这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有一个道理始终受用。

——绘画的表达要遵从内心。

 

发散的想,所有事其实都该这样。

当你不知所从彷徨迷惘,那么什么也不用多想,遵从内心的感受。

 

穆玄英这么想,也确实这么做了。

 

放学之后他直奔CERCA e Ricerca 。

他想见到莫雨,不关乎见他这件事本身是否能解答他的疑惑。

 

 

冬天太阳落山得总是比较早。

他推开门时手心似乎都沾染了玻璃上黄昏的颜色。

 

莫雨抬头看了他一眼。

依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喝什么?”表情也是。

 

只有穆玄英觉得自己一定是比往常要笑得更灿烂一些。

“什么都可以~”他这么回答。

 

莫雨挑了挑眉头。

显然极少有机会遇到这么随性的无理要求。

 

“没这条。”他指了指头顶上方的Menu灯箱。

 

“莫雨哥做什么我就喝什么~”

 

莫雨看着他弯弯的眼睛,又露出了那副没办法的表情。

穆玄英说不出有多喜欢他这个样子。

被那么看着,就觉得自己是个被宠爱着的孩子。

 

“好吧……”

他就知道他会那么说的。

 

 

穆玄英拉开了吧台前的高脚椅坐下,捧着脸看莫雨给他煮咖啡。

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无处可去的晚上。

 

“今天周几?”莫雨没有抬头。

 

“周四。”

“又没带钥匙?”

“带了,不过现在想故意弄丢。”

“……”

“因为雨哥你说不定又会请我吃蛋糕。”

“今天没蛋糕。”

“我不挑食~”

“……手怎么样?”

“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谢谢雨哥!”

“不回家做作业?”

“不用~ 我是美术生。”

 

莫雨没接话,只在人面前放了一个白瓷的大杯子。

 

“这是什么?”

穆玄英捧起杯子,咖啡里透出一股淡淡的香甜味。

 

“没名字。”莫雨回答得干脆。

“那不就是特制了吗!”穆玄英一脸兴奋。

 

“嗯,专门给逃课还放学不回家的小孩子。”

“我真没有逃课啦!”

“翻墙?”

“那是意外!”

 

意外翻墙?这是一种怎样的水准?

就算事实如此,穆玄英自己说出来也觉得毫无可信度。

 

 

是时铃铛声响起,他侧头望向门口。

推门进来的外国中年给了他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是那天的意大利人。

 

穆玄英也冲他微笑。

“Buona sera, signore.”他友好的打了个招呼。

 

“Buonasera.”意大利人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他转头看向莫雨,穆玄英便听到莫雨说,自己是他的朋友。

 

真是叫人高兴却又略带些微寂寞的称谓。

虽然仅仅只是朋友,但起码在莫雨看来,自己已经不单单只是一个客人。

 

一次礼貌的握手后,意大利人要了一份Ristretto 。

等待的过程中他和穆玄英简单的闲聊。

和上次一样,他站在吧台前喝完咖啡,放下零钱便离开了。

 

“不错,还会说几句外语。”

莫雨这么夸奖他。

 

穆玄英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是因为自己准备考那边的大学。

 

意大利的美院自古名声在外。

莫雨说,没看出来他志向这么远大。

 

“其实考得差不多了……”

穆玄英笑了笑,要不是这么说了,恐怕他自己都快忘记。

也许明年的这个时候他就已经不在这座城市了。

 

不知为何,他感到突如其来的慌乱。

 

“看来你还挺厉害。”

莫雨表情平淡的往他面前放了一碟坚果饼干。

 

穆玄英看着他,莫名的有些无措。

 

似乎有太多的想法拥堵着冲进他的脑子。

世事难料,喜欢或者爱。

温柔的责备或者冰凉的手。

一场还没有开始的初恋再或者是道别。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真的想骂自己一句,你怎么能这么傻。

 

他握紧拳头,白色的纱布下,那条不深的伤口刺辣辣的疼。

 

 

“怎么了?”莫雨凑过来。

 

穆玄英这才回过神来。

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险些泛滥的情绪,抬起头笑。

“没什么~”

 

莫雨皱了皱眉头,不再追问。

只是抬起手揉了揉穆玄英的头顶,那动作熟悉又亲昵。

 

 

“那个!莫雨哥!”

“嗯?”

“你这里缺服务生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在这里打工!寒假!噢还有下个暑假!”

 

莫雨看着眼前这个高中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的店开了三年多,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照顾。

 

“你不用发我薪水的!”

可那孩子看着他,眼睛闪闪发光。

 

“为什么想来?”

 

“因为……”

“因为我喜欢这里啊!”

 

还真是个好理由……

莫雨几乎忍不住笑出声。

可他明明看得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原因。

 

他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我可不收童工。”

 

“到假期我肯定成年了!”

“不领薪水,那你想要什么?”

“……嗯,咖啡,还有点心!”

“没了?”

“没了!”

“那随你吧。”

“嘿嘿。”

 

莫雨勾了勾嘴角。

 

其实,就算是讲点条件也没关系吧。

面对这样的笑,他真的毫无办法。

 

 

 

~~~~~~~~~~

 

 

 

莫雨向来不喜欢约定或是承诺一类的话。

大抵是因为他这人有点较真。

 

人总是喜欢随随便便的去答应些什么,很多时候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兑现。

不能兑现的承诺,就是谎言。

 

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是答应了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高中生。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时候能这么草率。

 

但其实那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个笑容干净灿烂的少年,他说因为喜欢,所以要给自己帮忙。

 

这种事情以前并不是没有过。

来他店里的客人总是女孩子比较多,他也不至于迟钝到不明白原因。

总会有那么几个羞红着脸或者轻佻的问他招不招店员。

他向来拒绝得毫无余地。

 

有些太过明显的意图总是招人反感的。

可那个少年却似乎并不一样。

 

他不记得起初那个孩子是怎么出现在店里,只知道从某个时候开始,每逢周末,角落的那张小桌总有他拿着速写本在涂涂抹抹。 

 

莫雨一直都不清楚他在画什么。

有一次差点看见了,他还紧张兮兮的藏了起来。

 

高中生的事,谁知道呢。

不过有一件事,他却是明白的。

 

那个高中生有着一双过分清澈的眼睛。

后来每当他直视自己时,那眼睛都在传达着一种直白而鲜艳的情愫。

他不敢认定那是什么。

 

 

第二年一月,寒假如约而至。

那个少年也是。

 

月末的某一个中午,他蹲在还没有开始营业的店门口,脖子上挂着条普蓝色的围巾。

他抱着袋包子,面前聚集了一小片棕灰色的麻雀。

 

莫雨从里面把店门打开时,那些胆怯的小东西霎时四散飞逃,只留下地上几点白色的碎屑。

 

“雨哥!”

他回过头来,阳光挂在他鼻尖儿上。

店里的灯还没打开,门外的人就显得格外的明亮。

 

“怎么这么早。”

莫雨打了个哈欠,他就住在这间店的楼上,此时才睡醒没多久,还有些犯困。

 

“咦,雨哥你才起床吗?”

他有些惊讶的眨眨眼睛。

 

“嗯。”莫雨如实回答。

 

“啊,我放假了,之前不是说好可以过来打工嘛~”

“嗯。”

“要吃包子吗?”

“你中午就吃这个?”

“很好吃的啊!”

“是吗……”

“尝尝?”

 

莫雨接了递过来的包子咬了一口,普普通通的味道,还有些凉了。

“等了很久?”他问。

 

“还好~”

穆玄英挠了挠头。

 

“下次来早了就叫我,我就住楼上。”

“诶?是要用喊的吗?会不会有点扰民……”

 

哦对,这是个很懂礼貌的孩子。

“还是打电话吧。”

 

他走到吧台拿了支笔,才发现便签已经用完了,于是穆玄英伸出手,让他把号码写在了手臂上。

“Get!雨哥的手机号!”那样子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

 

“至于吗……”莫雨斜了他一眼,看着他嘿嘿的笑。

 

 

高中生叫穆玄英。

莫雨是在他学生证上看到的。

 

那时他半开玩笑的露出个狐疑表情,“你确定你成年了?”

对方闻言从背包里翻出个小红本子,笑嘻嘻的摊到他面前。

 

姓名出生年月学校班级,清清楚楚。

 

“穆玄英?”

“到!”

“……名字不错,就是人有点傻。”

“不是经常傻~”

“从现在开始算打工?”

“是的老板殿下!”

“……扫地去。”

“嗯!”

 

 

穆玄英。

这个名字在莫雨脑子里来回过了几次,他没有印象。

可这个人,他却莫名的觉得熟悉。

 

熟悉到好像早就认识他很久很久,以至于让他在自己整个生命中都显得重要。

而对于这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人,莫雨从没有过这种感受。

 

 

 

~~~~~~~~~~

 

 

 

一个半月的时间其实很短。

再排除掉每个上午和用来睡觉的深夜,更显得少之又少。

根本不能满足想要亲近一个人的诉求。

 

穆玄英从没有这样数着时间过日子的先例。

 

他本不想那么贪心。

不管怎么说,这个假期都可以算得上他截止目前过得最充实的。

虽然莫雨的店里确实没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去做。

 

收拾打扫洗杯盘,以及把咖啡点心端到客人面前去。

再简单不过的工作。

 

于是他有大把的闲心去观察莫雨。

认真细致到就像在用记忆力画一张素描。

他的轮廓、骨点、每一个细节,甚至投映在他眉目之间的光影变换。

一笔一划全都记得,也许一辈子都没法儿忘记。

 

打工的这一段时日里,他都没有把速写本带进店里过。

可那本子里的纸却依旧被一页页翻过,落下完成的名款。

 

 

也不仅仅是样貌。

再短暂的相处都能加深人与人的相互了解。

 

他发现,莫雨的生活其实是十分简单的。

如同他的店所体现出的风格步调。

 

十二点开门,一点钟营业。

期间附近蛋糕店的陈小姐会送来当天份的点心,周末生意比较好的时候,穆玄英会负责去她的店里跑一趟腿拿些补货。

 

每周有两天,莫雨会早起。

第一天开着他的深红色车子去穆玄英不认识的地方带回几大包新鲜的咖啡豆和其他辅料。

然后用第二天的早上来烘焙那些豆子。

 

穆玄英说好奇想看看,莫雨也没有拒绝。

他记得那个早上他差点在浓烈过头的咖啡香味中晕过去。

深度烘焙带着微醺和焦苦,充斥整间小店。

 

就像他的心脏。

 

那时莫雨摘下口罩回头笑他,笑声低沉又动听。

在那个不大的吧台里,让他看见云开雨霁。

 

 

想不想嚼一颗咖啡豆?

诶?是可以直接吃的吗?!

嗯。

 

莫雨说完自己放了一颗进嘴里,颌骨颤动发出咔嚓的脆响。

还得再来一会儿。他表情认真。

 

现在吃还不会太苦。

他捏着那颗深棕色的豆子递到自己面前。

 

穆玄英像是着魔一般抓住那只手。

低下头,嘴唇碰到他的指尖。

 

咀嚼的声响中苦涩伴随着强烈的香气冲向他头顶,他觉得自己是咬碎了一整个活生生的魂魄。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唔啊好香!!但是完全不好吃!

他抬起头来,发现莫雨正无措的看着他,颧骨边似乎带了些微的红,衬在那张略为苍白的脸上,好看得要命。

 

可他太傻,他太快的松了手。

贫乏到几乎空白的感情阅历让他自己也慌乱不堪。

 

后来等他再想起这事儿的时候,简直追悔莫及。

 

那个时候,他是想要亲吻他的。

他可以确信。

 

 

 

~~~~~~~~~~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不过很多时候却都迎面砸在了猝不及防的人脸上。

 

最残忍的是错过就错过了,永远不会让你存档重来。

 

如果穆玄英知道那很有可能是他在这个年岁里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那就算事后被莫雨按在地上暴打致死他也要把人先按在吧台上亲了再说。

 

遗憾的是,当时的少年单纯得连这样简单粗暴的想法都来不及有过。

 

来不及。

这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来不及。

 

就好比寒假作业他还一笔没动,就已经开学了。

噢对了,他不用做作业。

不过这个新的学期却还是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全国的高三生都在这个学期里拼命挣扎,就为了七月份那个惨无人道的考试。

对于这一部灾难大片。事实上,他可以算半个旁观者。

 

自从决定了去念国外的大学,很多事情都因为有了指向性而不用再那么紧张。

但确实也比其他人多出了一大堆的麻烦事儿。

已经考完的艺考暂且不提,高考他也得考。

要不是早早搞定了语言证书,他估计连那些预注签证申请表都忙不过来。

 

 

时间一转眼就送走了整个春天。

莫雨想了想,穆玄英至少已经半个月没来报道了。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趴在吧台上哭丧着脸抱怨自己忙得像条狗。

莫雨安慰的说,你不忙也像。

说完大概觉得哪里不对,于是揉揉他的脑袋又补了一刀。

——嗯…毛很好摸的那种。

 

穆玄英把下巴搁在咖啡杯的白瓷托盘里,抬起一双目光惨淡的大眼睛望着莫雨。

半晌,干巴巴的汪了一声。

 

莫雨看懂了,这狗很难过。

 

可惜他不是个擅长安慰的人,最后也只是把那家伙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四月末,还是五月初?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

他回想起去年冬天,圣诞节的时候穆玄英又早早的蹲在店门口,又是一地的面包渣和麻雀。

问他为什么不打电话,他笑嘻嘻的递给自己一个手提袋,说是要营造一种惊喜感。

 

莫雨收到了圣诞礼物。

是一条酒红色的围巾,那款式看起来有些眼熟。

 

后来莫雨把那条围巾好好的收进了衣橱,还来不及拿出来戴,冬天就已经结束了。

 

春暖花开,而后夏至未至。

他总感觉心里有那么一片捉摸不透的念想。

就好像那个孩子脸上也总挂着融冰化雪般的笑容。

 

他是真心实意的希望那家伙一辈子都是能这么笑的。

可最近的几次见面,他眼里却越来越多的参杂进了其他东西。

 

淡漠的,却薄薄蒙住了那双清澈的眼睛。

叫人心疼惋惜。

 

 

雨哥……你说……

要是我真的被录取了……

 

怎么,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吗?

 

是啊……一直都想去的。

 

那就去。

 

万一我在那里天天喝Espresso喝到腻不想回来了呢?

 

……

那就别回来。

 

你不会想我吗?

 

 

莫雨看着他,然后伸手抓了他盘子里最后一个 Baci di Dama放进自己嘴里。

甜润的口感如同亲吻。

 

想?

想又能怎样。

 

你明明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

 

 

 

“雨哥!”

 

穆玄英气喘吁吁的推开店门时外面的路灯已经亮起。

莫雨回过头,一时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来了?”他甚至觉得找不到话说。

“嗯!”对方露出惯常的那副笑脸,几步走到吧台边上。

“喝什么?”莫雨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开口。

 

“什么都行。”

这好像已经成了一句习惯中的回答。

自己的提问其实早就已经显得很多余。

 

“今天周几?”

莫雨转过身去,从木制的架子上拿了一罐新的咖啡豆。

 

“周四。”穆玄英笑着回答。

“我是逃课出来的。”

 

“你不是好学生吗?”

“是啊~不过感觉再不逃就没机会了~”

“叛逆期闹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叔父会急死。”

 

穆玄英嘿嘿的笑着坐到吧台边,把速写本放在沾了点灰尘的膝盖上。

不到十分钟之前他还坐在晚自习的教室里开着小差画画。

画着画着,抓起速写本就跳了起来。

然后翻墙、奔跑,就这么一路跑到了莫雨面前。

 

“我就是…特别特别想见到你。”

 

他这么说完,莫雨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整个对话也就这么跟着停止了。

 

似乎谁都想说点什么,又都约好一般保持着沉默。

 

高中生的心思有时候真的很好懂。

但有些歌却是因为听不懂才显得好听。

 

可能是因为一旦明白了歌词,要么它所表达的与你内心想法大相径庭。

要么则是太过直白的点破让你再没有办法安静倾听它原本的曲调。

 

穆玄英的那句话,就是一首被听懂了的歌。

明明是欢快的调子,唱得却是伤怀的歌词。

 

莫雨知道,他想说,他要走了。

 

可是自己早就跟他说过,要走就走吧。

怎么会留他呢。

 

至于原因,他也是清楚的吧。

 

既然是要走的,那么那首歌里的其他唱词,也就都不用再听清了。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

如是安静温顺,你却拉不住它的缰绳。

 

Shakerato的泡沫一点点瓦解消融,凝结在杯壁上的水珠悄然滚落。

极少有的,吧台里外的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

最后是穆玄英摸了摸裤兜跳了起来。

 

“雨哥,现在几点了?”

 

莫雨看了眼咖啡机边的计时器。

“十点半。”

 

穆玄英有些夸张的抽了一口气。

“我的包、还有手机,都在教室。”

说着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火急火燎的跑了出去。

 

门铃跟着发出慌乱的响声,玻璃门晃动着关上。

莫雨看着他的背影,看到他夹在手臂下的校服外套还有慢慢滑落的速写本。

 

隔着店门他听不见那个本子落地的声音。

速写本颤动的摊开在地上。

那个焦急、粗心的遗落了它的人很快跑远,消失在落地玻璃不大的视野之外。

 

莫雨绕出吧台出了店门。

不太远的距离,他低头看着。

 

米白色的纸页被一阵迎面而来的晚风吹得瑟瑟翻动。

像是有个隐形的人,一页页把那些简单或繁复的图画展示给他看。

直到翻过小半才静静的停下,似乎是在邀请。

 

于是他弯下腰,将那个本子捧进手里。

而那些画里的人,他再熟悉不过。

 

   

   

 

——你不会想我吗?

——你会想我吗?

 

 

 

~~~~~~~~~~

 

 

 

晚空是静谧的深蓝。

自上而下浸染整个城市金黄灯火的晕光。

 

空气则是肌理绵密的纸。

任由风着墨来去自如的笔触。

 

笔触。

指尖碰上却感觉不到那些线条的质感。

细致柔和抑或棱角分明,最终都落在纸张上与之合而为一。

 

画里的人总是那么的安静温柔。

描摹着的是自己的样貌,却又似乎陌生。

 

他以为,他是别人所说的那样生硬又不近人情的。

然而画里温柔的人,却是那个孩子眼里的自己。

 

或许真正温柔的,是执笔的人本身。

 

 

莫雨将那本速写本一页页翻过。

那些纸张在他心里逆向铺开一份无限接近完整的记忆。

逆流回溯,翻涌起沉积在汪洋深处的淤沙,而一片浑浊。

 

他似乎想起了谁,模糊晦涩中对他无比明朗的笑,他渐渐能够看清一弯稚嫩嘴角。

流光碎影。

拆解而后再拼凑,慢慢跟另一个人相吻合。

 

 

穆玄英。

 

他抬起头来。

透过巷口路灯下徐徐散落的尘埃去看那条不宽不窄的街道。

再远一些的转角,他曾如此碰巧的撞见那个少年从墙头跳下。

 

记忆跟着他翻过围墙。

 

墙外是米兰幽深的小巷,巷尾陈旧的小咖啡馆里孩子粉白的小手捏着一张东倒西歪的画递到自己面前。

他笑的那么开心,好像知道自己一定会得到那句世上最让他得意的夸赞。

他笑着说话,可自己怎么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那似乎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可为什么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呢……

 

 

 

~~~~~~~~~~

 

 

 

莫雨回到店里时,里面还剩最后一桌客人。

 

一对相谈甚欢的中年男女。

他们笑得生动,整间小店都是愉快的笑声。

 

莫雨把穆玄英的速写本放在操作台上。

心想他必定是会回来找的。

那时应该跟他说些什么呢?

粗心大意,丢三落四?

还是从容的玩笑一句原来你画画的工夫确实不错?

 

他一边想,一边暗自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那对中年男女也挽着手离开了。

他去收拾了杯盘,不可避免的想起穆玄英第一次在这里坐到打烊的晚上。

 

那时候他从自己手里接过沾满污渍的咖啡杯,笑得像个孩子。

就像那个记忆里递给自己画的孩子。

 

后来到了冬天,他在这里打工。

收拾打扫都成了他的工作。

他总那么笑,他说不要报酬,就好像真的只是想要一句简单的夸奖一样。

 

我总不能让你白干活。

那时自己还是包了一份薪水递给他,但还是被很坚决的塞了回来。

 

说了不用的,他咧着嘴笑。

 

不要工资,总有其他想要的吧,我可以送你。

 

想要的东西啊……

他仰着脑袋思索了片刻,那可不能说呢。

 

有什么不能说。

 

因为雨哥你不会拒绝我啊。

 

莫雨笑了笑,他想说,那可不一定。

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一样。

 

那时候他并没有深究穆玄英那句话的含义,也没有真的把它当做一个不可言说秘密。

而仅仅只当做了一个懂事大孩子调笑的客套话。

意思就像‘如果我说了想要什么,那你一定会破费’一样。

 

现在想来,也许并不那么简单。

 

 

莫雨安安静静的等着。

他记得自己曾经也这么一直等着谁,或者是一个儿戏的承诺。

可等得太久,竟连自己在等的人都忘记了。

 

有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他忽然愿意相信,那个承诺或许是可以被兑现的。

只是等得太过长久,久到自己曾以为那不过是一句谎言。

 

 

是夜深沉,万籁俱寂。

甚至能听到聚集在路灯光下的飞虫振翅的声响。

 

时间变成计时器里跳动的数字,它走得太过缓慢终于几乎静止。

 

莫雨坐在角落的小桌边。

他给自己煮了一杯平时不喝的Latter,此时还剩小半,早已凉透。

落地窗外的街道空无一人。

 

他不知道这想法从何而来。

觉得这世界只剩下他和他自己这间小小的咖啡馆。

那就是他的整个宇宙,贫瘠荒芜。

而他独坐着,像是颗自行了数亿万年的恒星,即将燃烧殆尽而后灭亡。

 

可有个孩子冒冒失失的闯进了这片宇宙。

屏住呼吸潜入水底将自己轻而易举的捞起。

 

而自己这才恍然惊觉被带出水面的根本不是什么恒星。

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石子。

所以可以普普通通的被温柔紧握。

 

没有什么燃烧更没有什么灭亡。

他会被装在那个孩子的口袋里沾染体温,而后被视作宝物。

 

而这也并不需要用上救赎之类太过崇高的词语。

只不过是一次平凡的偶遇,简单的被需要、被喜欢。

 

简单的被填补了数亿万年那样长久的等待。

 

 

我想,你是温柔的。

所以我曾如此炽烈的发光发热。

 

因为我知道,也许某一天,你就出现了。

这便是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不再荒芜的渺小宇宙。

 

 

 

~~~~~~~~~~

 

 

 

也不知过了多久,莫雨依旧坐在那里。

店里的灯已经关了,桌上放着速写本,承着窗外昏黄的光,只看得清个轮廓。

 

他看着店门外的那条路,心里想的全是总在那儿喂食麻雀家伙。

 

那就是个十足的孩子,哪怕个子已经快要赶上自己。

并不幼稚,只是因为有着孩子才有的透彻心境。

 

可他还是无从确认。

穆玄英到底是不是他记忆里那个形象模糊的小孩。

 

而转念再想,那却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此时此刻,自己在等的,已经不是别人。

 

 

善于等待的人,一切都会及时来到。

这是巴尔扎克的名言。

 

莫雨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善于等待的人,所以穆玄英的出现他也并不觉得及时。

 

还真是够晚的。

他这么想着,抓起速写本出了店门。

 

 

暖黄的路灯光把远处的少年晕得模糊不清。

隐约可辨他低头弯腰一路四处寻觅。

 

再近些,莫雨看到他焦躁的侧脸。

他蹲着身检查路边每一辆车底,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

 

莫雨的步子很轻,没有什么声音。

他在人几米开外停下,看着他重又站起身来。

然后抬头,看见自己。

 

“雨哥?!”

 

过分安静的夜晚让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他几步跑过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他有些讶异。

 

“这话该我问你。”

 

“呃……我弄丢……”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习惯性的抬手去摸后脑。

然后他看见莫雨从身后拿出了他找了一路的速写本。

 

“这个?”

莫雨看着他,微微露出笑来。

长而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了一片迷蒙的阴影。

 

穆玄英接过速写本,神情有些复杂。

连声道谢之后还是怯怯的问了句你看了吗。

 

莫雨看着他,想了片刻,还是点了头。

就看见穆玄英的脸一时变得通红。

 

“我……”

他望着莫雨,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要避开他目光,却又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莫雨抬起手来。

穆玄英知道,他又会像哄小孩子那样揉揉自己的头顶。

于是那一瞬间,他抓住那只手,一个用力把人拉进怀里。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

 

掌心贴上他后背柔软微凉的长发,他把他抱得紧紧的。

 

“总算找到了……”

 

良久,他这么说。

然后便感觉到莫雨那双没什么温度的手贴上自己肩背。

 

“以后别那么粗心了。”

 

“嗯……”

 

 

夜色沉淀。

像投入水中的靛青色细砂,积满彼此肩头。

寒冷,于是反衬得那拥抱更加温暖。

 

竟和臆想中如此相像。

 

此时他终于是那颗被捞起的石子。

他的宇宙也终于不再是宇宙。

 

于是他明白过来,他偶遇的不仅仅是一个柔嫩的手心。

而是一个更加宽厚结实的怀抱。

 

那么你会不会告诉我,你找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

 

 

 

或许每个人都曾经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

——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每个人或许都有不同的答案,这个答案无非就是他们的理想追求、人生信条或者期盼奢求。

后来,人们把这些林林总总的想法归纳成一个词汇,叫做‘人生观’。

 

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莫雨想过,穆玄英也想过。

但他们并不会有一样的答案。

甚至就是他们自己,在一生的不同阶段,都会有不同的答案。

 

但不同的答案却指向相同的方向,于是便把两个人的一生交错到一点。

 

如果说,在莫雨看来,他身在这世上始终是在等待着什么,那么穆玄英便是在不停的寻找。

就像那本被遗落的速写本,安静的被捡起,安静的等待着那个遍寻它而来的人。

然后一人递还一人接回,两个不同的答案就这样被写在了同一张纸上。

 

 

曾有人打过一个过分贴切的比方。

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不可折返的直线,被任意又凌乱画在一张巨大无比的纸上,只有极少数能够互相联系在一起。

而这其中鲜少有平行或重叠,更多的只不过不断靠近终于在一个点上相交,而后交错渐远。

 

递还的人和接回的人,那么理所应当的在道谢后道别,如同一笔两清的交易。

等待的人和寻找的人,那么顺其自然的得到了心里所想的,才发现不论是等到还是找到的,都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时间点。

 

这不能算是错过,只是在时间的蛮横推挤中轻易的经过了它。

直线划过了那个交点,再不能折返。

 

那都是时间的错,错在它走得太快,错在它无法停下。

 

 

是真的那么快吗?

莫雨一度以为它慢得几乎停止。

可偏偏一转眼,就可以说成是‘年复一年’。

 

那年八月,少年最后一次踏进自己的小咖啡馆。

他笑时微蹙着眉头。

 

一样的咖啡一样的点心。

他开口,试图用最稀疏平常的方式来说告别的话。

 

我要走了呢。

真的要走了哦。

雨哥你要是把我忘了,我会伤心的。

 

 

该怎么忘呢……

 

明明那么清楚的记得。

 

穆玄英。

那个名字被写在速写本的第一页纸上,被填在学生证的第三行格子上。

一笔一划,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初夏的深夜里,路灯散发着始终没有差别的昏黄光线。

他记得他的眉眼,那样深切的看着自己。

拥抱,还有体温。

清晰得就像发生在不过几天之前。

 

可那个孩子早就走了。

带着他的速写本和一整个失约的暑假。

 

之前到底是哪个傻瓜夸下海口说下个假期也要来打工的?

既然是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这样随随便便的说出口呢?

 

哈。

大概还是自己太较真吧。

不过都是小孩子随口说说的话罢了。

 

莫雨用力拧上咖啡机的萃取阀。

深棕色液体滴滴答答的落进盛水盘。

却像是一点一点的在胸口里染开一片深色痕迹。

苦涩、微酸、浓烈。

 

他端起煮好的咖啡走出吧台。

角落的那张小桌坐了一对情侣。

秋末稀薄的阳光铺在胡桃木的桌面上,他把纯白的杯盘放下,反光亮得晃眼。

 

 

 

~~~~~~~~~~

 

 

 

我以为你会留我的。

 

那时少年笑得格外灿烂,而回答的人却故作淡漠。

他反问,我为什么要留你?

 

哈哈,万一我真的不回来了呢?

 

你这是要提前说永别吗?

 

不……

少年笑着挠了挠后脑,他害羞时总是那样。

 

 

我想听你说‘喜欢我’。

就一句。

 

 

 

~~~~~~~~~~

 

 

 

十一月的佛罗伦萨,阴雨绵绵。

潮湿冰冷的空气和刺骨的风,总让人想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这是穆玄英在意大利过的第二个冬天。

他坐在教室里,左手边是结满雾气的玻璃窗。

 

讲台上教授讲得神采飞扬,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盯着面前那张空白明信片发呆。

那是要寄给莫雨的明信片,他不知道这次该写点什么。

 

他总喜欢给莫雨寄明信片,寄过很多,各种各样的,却从来没收到过回信。

一开始他总是担心会不会是地址错了,或者莫雨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他没有收到那些卡片,所以自己也得不到回音。

后来忍不住打了电话,冗长的提示音之后他总算听到熟悉的声音。

 

雨哥。

他开口叫他,讯号跨越了太远的距离,几乎失真。

 

嗯,是我。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是太紧张、太高兴,还是有太多话想说,所以不知道该从哪句开始说起。

沉默使得杂音异常喧扰,他支吾了半天,最后还是莫雨先开的口。

再普通不过的寒暄,好久不见,过得怎样。

他终于磕磕绊绊的接上问候。

 

心思过于纷乱,他甚至不记得那通电话里自己说过些什么。

只知道莫雨是收到了那些卡片的,自然也就看到了上面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这个时候再来后悔或者不好意思,都太晚了。

不过他确实能够收到这件事,却足够值得庆幸。

 

那之后,穆玄英不再单单只寄明信片,有时也会拍些照片装在信封里寄去,有时则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他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给莫雨寄了一双手套。

深咖啡色细致柔软的皮革,他从橱窗里看见时一眼就想起了那个双手总是冰凉的人来。

 

对于一个学生而言有些昂贵的价格。

他想了想,后来的一个月里便找了一份兼职。

街角的小咖啡馆,和CERCA e Ricerca有些许相像。

 

领薪水的时候,他想起莫雨曾经问他想要什么。

那时自己说,因为是对方不会拒绝自己,所以不能说。

可现在想来,那大概确实是自己没办法得到的。

 

虽然他想要的,也只不过是一句回应罢了。

 

 

 

~~~~~~~~~~

 

 

 

哥特教堂,圣母百花,神话穹顶。

金碧辉煌的绚烂光影被印制在方寸大小的卡片上。

有些过于精巧的图案细小得无法看清,却让整个画面显得更为繁复华丽。

那是佛罗伦萨最引以为傲的文艺复兴。

 

漂洋过海而来的明信片边缘被磨损得有些毛躁。

与那张富丽堂皇的照片反衬,空白的背面只写着一串地址,贴着两张平平整整的邮票,还有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Mi manchi.」

 

——我很想你。

 

 

 

~~~~~~~~~~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

雨水窸窸窣窣的落在玻璃上,那声音如泣如诉,又低沉的像极了谁的嗓音。

 

如果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想起一个人,那一定是过分想念了吧。

莫雨的名字里有一个雨字,所以,在雨天里想起他几乎是一种必然。

 

意大利的雨季是在冬天。

如果时间倒回两年前,那是他和莫雨相处时间最多的一个冬天。

那个冬天里有暗红墙壁、有等着他洗的杯盘,还有嚼碎在嘴里又苦又硬的咖啡豆。

而那是他觉得最幸运的一个冬天。

 

十一月,再过几天好像就是自己的生日了。

二十岁,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莫雨时自己还是个剩几天的未成年。

两年,好像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再长不够他证明自己是在坚持,再短却也不足以放弃。

 

但坚持和放弃跟想念都是没有关系的。

只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去想念而已。

可时间一旦被想念填充,就会变得极为漫长。

所谓一日三秋度日如年。

 

其实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穆玄英眨了眨眼睛,起码在想起莫雨的时候,时间总好像能过得快一些。

所以有人说,发呆是打发时间的最理想方式,他很赞成。

 

笔在指尖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终于落回纸上,却也不过是写了又一句简单至极的话。

「今天下雨了。」末尾附加一个笑脸。

写完,穆玄英把明信片夹进笔记本,心里想的是什么时候雨停了,好让他去一趟邮局。

 

 

雨声细密。

他侧过头,窗户上的水汽使得外面的风景都变得模糊不清。

可他已经十分熟悉,那里有一片发黄的绿地,几棵枯枝纵横的行道树。

再远些是另一幢建筑长长的走廊。

 

他伸手抹开玻璃上的雾,触感冰凉。

水痕清晰的划过,窗外有零星撑伞的行人,大抵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对面的走廊有拱形的立柱和石制的长椅,有人坐在那里避雨。

黑色风衣,修长的背影,还有泼墨一般黑色的长发。

 

好像啊……

 

穆玄英杵着下巴看着,手指把玻璃上的雾气擦得更干净一些。

莫雨的头发,比起那人要再短一些。

但如果是两年过去的话,说不定也那么长吧……

 

他这么寻思着,手已经在笔记本上潦草的勾画出那个背影。

 

 

雨渐渐变小,凝结在窗外的雨水静止成圆润的珠粒。

每一个水珠里都是一个清晰的颠倒世界。

而现实却被这些水珠遮挡得模糊断续。

 

走廊里的人安静的坐着,似乎也是听着雨声渐停,于是抬起手来。

深咖啡色的手套,领口露出暗红色的围巾。

 

穆玄英的笔戛然停住。

 

有些远的距离,不甚明朗的视野。

可那人的侧脸却如此熟悉。

熟悉到一笔一划都雕刻般与心里所想的重叠吻合。

 

他猛的站起身来,不顾整间教室讶异的目光直奔而出。

 

走道里冷风灌注,他跑出院楼时一路穿破潮湿浓郁的雨水气味。

竭尽全力迈开的步子溅起大片水花。

 

 

 

~~~~~~~~~~

 

 

 

——你不会想我吗?

——你会想我吗?

 

——我很想你。

 

——我想听你说‘喜欢我’。

——就一句。

 

 

 

~~~~~~~~~~

 

 

 

雨就快要停了。

 

莫雨站起身来,他手里握着教务中心写给他的便签。

那上面有穆玄英今天下午的课程和所在的教室。

 

他向来是个目标明确的人。

他坐了18个小时的飞机到意大利,然后直接就到了这个学校。

 

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想见到这个人。

 

前一天的这个时间他站在自己的小咖啡馆里,邮差熟门熟路的又给他送来一张新的明信片。

熟悉的笔迹,连贯而认真,没有一丝潦草。

一如既往的寥寥数语,却好像总能让人听到一个清澈的嗓音在耳边絮絮叨叨。

 

他说‘我很想你’。

是那些欧洲佬惯用的最直白的言辞。

 

Mi manchi.

 

 

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冲动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而跨越千山万水。

长途飞机让他肩背酸痛,他甚至都没有先去找间旅馆睡上一觉。

 

十一月的佛罗伦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

比起米兰要好一些,他小时候在那呆过。

 

那时候他在收留他的小咖啡馆里帮工,在那里他曾经遇见一个走丢的小孩。

那个孩子小小的,却安静懂事不吵不闹。

他总是讨喜的笑着,亲昵的对着自己叫哥哥、哥哥。

 

对,就像穆玄英一样。

 

所以后来当莫雨想起那个孩子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第一次看到穆玄英对他笑时,会觉得那么熟悉。

 

他曾经很喜欢那个孩子。

那张小小的天真的笑脸几乎是他晦暗童年里仅存的全部记忆。

后来那个孩子走了。

临走前他挥着粉嫩的手说,我一定会回来找哥哥的。

 

可那句‘一定’却始终没有兑现。

之后的几年莫雨不管再怎么等再怎么找,那个孩子也再没有回来过。

童稚的承诺终究落得一场空,即使那根本算不得什么承诺。

 

无数年后那句话几乎被忘记,却又因为另一个孩子被再度想起。

可当时明明觉得那样重要,现在想想,却真的好像已经可以轻描淡写的略过。 

 

 

人总是不能一味等待的。

等待会让人遗憾或遗忘。

这样浅显的道理莫雨没有理由不明白。

 

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很想见到穆玄英时,那种感觉比想念来得更为强烈。

因为单凭想念根本不足以唆使一个人去为谁跋山涉水踏上远行。

 

他想,他是欠了穆玄英一句话没有还的。

就像当初米兰小咖啡馆的那个孩子也欠了他一句话一样。

 

 

——我想听你说……

 

 

 

~~~~~~~~~~

 

 

 

“雨哥!”

 

十米……五米……

穆玄英终于急停下步子时,前面的人终于回过了头。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完这短短的一段路。

只觉得那真的好远,远得就像时光倒转履带,而他必须更加倍加速才能追上那段空白。

 

两年。

七百多个昼夜。

 

这样一算,还真是长得可怕。

可他终究还是追上了。

 

 

莫雨回过头来。

比记忆中又长了一些的头发随着那一转身从肩头簌簌垂落。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归于平静,就好像这样的一次再会早已经过了无数次预演。

不论是以怎样的方式,都是‘一定’会发生的必然。

 

穆玄英就那么看着他。

如此熟悉的面孔,在他心里不知描摹了多少遍。

可又那么难以置信、毫无预兆的出现在面前。

 

惊喜得就像是在做梦,又怕它真的只是个梦,转眼就会溃散无踪。

 

“雨哥?”他只能再次开口确认。

 

莫雨也看着他,忽而便露出笑来。

眼尾嘴角的弧度都那么微妙。

依然是这么好看,好看得不真切。

 

是不是梦都没有关系,此刻他只想大步冲上前去把他抱在怀里。

可脚步却定在原地。

 

他看着莫雨一步步走近,从容不迫的在他面前站定,然后轻放下手里那个样式老旧的手提箱。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电影里录制的片段。

短暂、清晰、倍速慢放。

 

“穆玄英。”

 

笑意渐深。

那是他从未在莫雨脸上见过的一种笑。

温柔得叫人炫目。

 

然后他抬起手来,拥抱便落到自己肩上。

微凉的发丝贴在耳际,柔软的濡染开一片雨水香味。

和着初冬湿润的季风,连同他所说的话都变得恍如隔世。

 

“我知道你会回来,但是我不想等了。”

 

“我喜欢你。”

“你不是想听吗?”

 

 

 

~~~~~~~~~~

 

 

 

十一月的初冬。

仅存的枯叶在雨水的冲刷下坠落枝头,待到春天时便会有新叶萌发。

 

冷风把拥抱缠络得更加紧密。

一人抬头,而另一人的亲吻落下。

 

亲吻。

彷如雨水一般,细腻亦或是激烈的。

湿润,再或者是冲刷浸没,终将汇而向远,蒸腾而往复坠落。

 

 

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不可折返的直线,那么一旦真的彼此重合,便再难分割。

 

他想,他们是重合的。

在那张无比巨大的纸上,再找不到任何可以替代。

 

 

「Ti amo , ha detto .」

——我喜欢你,他说。

 

 

 

 

 

FIN .  //  Dell'amore non Ricambiato .

 

 


 

· Music ·

Give Me That Slow Knowing Smile

I Don't Miss You Anymore

体温 

飽和

Wherever you are


 

 

 算了,本宣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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